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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下，一道狭窄但幽深的河流，将我们与历史上大多数文明隔开。河的彼岸，社会基本政治框架的设想和批评往往指向神的权威；而在我们这一畔，则不必如此。这种差异，最终成为一个根本性的、决定性的分裂。
回溯历史，显得不同的是我们现代西方社会。在超过一千年的时间里，西方的基督教政治神学是唯一已具规模的政治思想传统。它提供了一种强大的**“整全性”（wholeness）吸引力，将人类事务的思考与关于神的存在、宇宙的构造、灵魂的本性、所有事物的起源及时间的终结等更高层次的思想连接**在一起。它不仅提供了一种处理人类事务的思考方式，更将这些思考纳入一个宏大的、神学框架下的宇宙观中。
然而，现代政治哲学是一门相对晚近的创革。它发起了一场对抗基督教政治神学的思想反叛，其核心是**“大分离”（Great Separation）。这场新哲学的雄心在于发展一种“全然地依据人来思考和谈论政治”的习性**，不诉诸神启或宇宙论的推测。它希望让西方社会脱离一切政治神学，驶向彼岸。通过分离政治思考与神学思考，现代政治哲学放弃了政治神学那种关于整全性的主张，开辟了全新的思想路径。早期现代哲学家们认识到，要改变基督教政治实践，必须抨击并否定其背后辩护的思想传统——政治神学。
本书作者马克·里拉指出，尽管我们创造的西方社会表面上和平稳定，自由民主准则得到普遍接受，甚至神权政治看似已是遥远的过去，但这个社会是脆弱的。它的脆弱性并非源于未能信守承诺，而是因为我们的政治思想拒绝做出某些承诺——例如，政治神学所能提供的关于终极意义或确定性的保证。
政治神学作为一种永远可能的另类选择，其对整全性的渴望依然能扭曲我们对现有制度的判断，持续构成对现代思维方式的智识挑战。早期现代政治哲学家们对此心知肚明。他们深知，只有解决了那些引发政治神学的问题，他们珍视的原则（如政教分离、良心自由、宗教宽容等）才能获得确立。因此，他们最伟大的著作并非开篇就探讨崇高原则，而是始于对启示主张和宗教心理的检验。
本书（《夭折的上帝》）并非要详细叙述欧洲政治结构的转变历史，而是对一场持续数百年的观念论战的分析性探索。作者通过重构这场深刻的紧张关系，旨在帮助我们更清醒地认识当下的生活，反思如何维系我们独特的现代实验。他分析政治神学与现代政治哲学的对立主张，关注这些论点本身的逻辑和心理联系，以揭示我们今天思考政治生活方式的优缺点。这种探索从现代政治神学的复兴回溯到早期现代思想家，再到基督教政治神学的基础动力。
那么，“危机”究竟是什么？第一章试图描绘的正是基督教政治神学内部的紧张和问题，以及由此产生的历史困境，这些构成了现代思想家发起“大分离”的根本原因。
- 人类心智的自然趋向: 作者指出，任何一个思考的心智随时都可能想到上帝的问题。一旦这个问题被提出，就会引出许多与政治神学相关的传统问题。人类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非自身创造的世界，意识到自身与宇宙整体的联系。通过对有目的的创造物的类比，容易推导出宇宙是由一位有目的的创造者所造，其意图具有权威性。政治权力由此可能依赖于对这些神圣意图的理解，神启成为权力的来源。这解释了政治神学为何能在大多数历史时期吸引人们。
- 基督教政治神学的特殊张力: 与其他文明不同，基督教政治神学并非简单地将统治者神化。它信奉一个超然于世的神，神与世界的关系复杂。基督教的上帝既存在又脱离于政治发生的世俗领域。这使得基督教统治者缺乏明确的效仿典范。尽管教会的政治地位时有变化，但对政治生活益处的挥之不去的疑虑是一种持续存在的张力，根植于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教义。
- 启示的含混性与冲突: 基督教新约虽然包含有益的道德原则和人类学假设，但没有对良好基督教政治制度给予清晰、连贯的阐述。这种含混性是近乎没完没了的斗争和冲突的起源，很大一部分是教义上的，导致信徒之间相互对立。历史上充满了围绕神圣权力、教俗权力、甚至对启示确切意义的紧张关系。这种神学的自觉性和因此产生的冲突剧烈程度使得基督教政治与众不同。现代政治哲学正是诞生于这些神学-政治论战的背景下，尤其在新教改革和血腥宗教战争之后。
- 救赎观念的潜在危险: 基督教救赎观念塑造了社会生活，它既能在黑暗时期带来希望，也能激发不切实际的期盼，甚至为杀人犯辩护。对超然神的信仰可能导致神学想象力走向极端，比如完全抛弃政治生活，或者期待通过神圣干预实现社会彻底改造。弥赛亚信仰、天启灾难论、政治末世论等冲动，当在政治中体现时，能使信徒被神学触发的激情所控制，急切等待或试图加速末世。圣经宗教培养了救赎观念，同时也害怕它的力量，害怕它刺激心智、充耳不闻理性的呼吁。历史上的弥赛亚运动充斥着异端、虚假预言、起义、大屠杀等。
正是基督教政治神学内部的这些固有的紧张、冲突和潜在的破坏性力量，构成了早期现代思想家眼中必须加以解决的**“危机”。他们试图找到不诉诸神启来赋予权力合法性的新论点，希望帮助欧洲人摆脱基督教政治神学的控制**，因为他们将数个世纪的政治和宗教暴行归咎于它。
《夭折的上帝》通过深入这场历史性的思想交锋，向我们揭示了现代西方政治思想的根基与张力。它提醒我们，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虽然似乎已将政治神学远远抛在身后，但对神圣整全性的渴望以及政治神学的替代性逻辑，依然是理解自身、面对当下及未来挑战不可回避的智识背景。理解这场塑造我们世界的思想辩论，是理解我们从何而来、正身处何方、以及将往何处去的关键。这本书邀请你一起穿越历史的河流，探寻“危机”的源头，见证“大分离”的诞生，并思考其对我们当下生活的深远影响。